Thursday, January 11, 2018

「罪惡感」

聽損是比比的一部分,也是我們家庭的一部分,不需要小覷它對我們造成的影響,也不需要擴大它帶來的不便.仔細想想,我從來沒有因為爸媽遺傳給我什麼而抱怨或感激,因為這所有的一切組成了我,我也很少去想像自己比較高或比較矮或胖一點或瘦一點會是什麼樣.所以或許比比根本不會怪我們,是我們自己給自己的心理負荷.~

**發表這篇,其實內心有些掙扎.但如果可以讓其他人覺得自己不那麼孤獨,心裡會好過一點,或許就應該貼出來給大家看看.


從小,我就被灌輸「會有罪惡感,表示有自省能力」的觀念,為了展現「強大的自省能力」,我全身充滿罪惡感.吃東西沒有想到家人,會有罪惡感.只顧到自己的快樂,會有罪惡感.無時不刻與罪惡感共存著.


試想這樣的我,在生出聽損兒之後,會受到罪惡感怎樣的折磨?


當媽媽的,在得知自己的寶貝有健康上的問題時,最直覺的反應就是:媽媽害了你!我想這跟媽媽需要懷胎九月有關.媽媽在孕期已經開始練習把孩子的需求當成最高指導標準,為了寶寶好,要吃這做那,飲食睡眠作息運動,都開始為了肚子裡的寶寶改變,調整.所以當孩子生出來後,有任何大大小小的「不完美」,當媽媽的馬上就開始「反省檢討」,想知道自己到底哪裡做錯了.當然社會上的觀念,把孩子的健康完全歸屬於媽媽的責任,只有加深媽媽的罪惡感,把媽媽們推進痛苦的深淵.


我當時也是.再加上我是做實驗的,雖然我的物化實驗不如其他化學或生化實驗一樣,會接觸到危險的化學或生物藥劑,但總是會吹毛求疵地開始回想一些荒謬的可能.明明身為一個科學家,知道自己做的所有事都不是造成孩子聽損的原因,但身為一個媽媽,怎麼樣就是跳脫不出自己心中的枷鎖.


比比確診後的一兩個月,雖然不到「終日以淚洗面」的程度,但只要想到聽損的事或是被別人問起,眼淚就撲簌撲簌地流.當然產後的賀爾蒙劇烈震盪對罪惡感毫無幫助,我沒有能力客觀地面對聽損,理智地化解罪惡感.我只能讓罪惡感驅使著我,急切地尋求幫助.


TL是這樣找到的.東北大學的免費助聽器是這樣弄來的.早療服務是這樣安排好的.聽力測驗是這樣一次又一次定時安排好的.我的罪惡感驅使著我,要找到最完整的資訊,做出最完美的選擇及安排.


開始接觸早療後,知道語言輸入的重要後,罪惡感又驅使著我,要我無時不刻地對比比講話,做語言輸入.自己做還不夠,也要盯著老公做.除了語言輸入,全母奶也是罪惡感驅使我為了完成博士班學業而堅持的結果,一直到比比兩歲為止.嚴格說來,在比比小的時候,我的罪惡感的確幫了他很大的忙.


只是一個媽媽長年浸泡在罪惡感中的靈魂,終究需要解脫,才能有自信,才能養出有自信的聽損兒,才能有快樂的家庭生活.


在TL,開始遇到其他聽損兒的家長,才知道每一個家長都懷抱著強烈的罪惡感.程度或許有所不同,但罪惡感是我們共同需要化解的難題.而且媽媽懷抱的罪惡感遠勝過爸爸們,讓兩人對聽損的感受及面對的態度無法同步,造成夫妻之間的衝突或嫌隙.這個差異性在孩子剛出生剛確診的時候最為明顯.


孩子有聽損,大部分是遺傳造成的,有的是顯性,有的是隱性基因,目前科學界對聽損的基因了解有限,往往只有四分之一的孩子,可以藉基本的基因檢驗得知確切造成聽損的基因.


在麻州,通常在孩子六個月大以後,家長可以選擇利用血液檢查,試著知道聽損是否由已知的基因造成.這麼早做篩檢,主要是要提早篩檢出尤賽式症的基因.尤賽式症在孩子出生時會有聽損,之後會漸漸喪失視力,所以如果知道孩子有尤賽式症,一般不會選擇用手語訓練孩子溝通,而會鼓勵用聽說的方式教給孩子需要的語言.得到尤賽式症的機率很低,但在教孩子語言初期如果知道未來聽力變化及視力變化的可能性,還是給了家長比較多的時間來做各種安排及尋找幫助.其他遺傳性的聽損,雖然只有四分之一的可能性會查出基因的來源,大部分的家長仍然願意嘗試.有些聽損基因會造成漸進式的聽損,早知道,能讓家長有心理準備,找尋適當的輔具及溝通方法.


比比七個月大時,雖然我以為自己情緒狀況已經好轉,不需要基因檢測來消減我的罪惡感,但最後考量到未來有可能生第二胎,還是多知道一點比較好,所以帶著比比去抽血.看著小小的比比,被抓著不能動,找不到血管,扎了好幾針,哭得聲嘶力竭的樣子,爸媽只能含著淚水,希望一切苦痛趕快過去.當時,罪惡感的指針也再次破表.「要不是媽媽害了你有聽損,你也不用受這種苦...」


等待結果的日子相當漫長.有的時候,我覺得我自己可以漸漸化解罪惡感,不需要知道基因檢測的結果.有的時候,我迫切地希望檢測結果可以有奇蹟出現,說比比的聽損會變好,我就可以解脫,忘掉這場惡夢.


去聽結果的那一天,門診在比比第一次聽力測驗的同一棟大樓.我回想起六個月前毫無心理準備地聽到了比比有聽損的那一天.那天我心裡的預設立場是:比比沒有聽損,只是積水造成的.所以在聽力測驗結果出來,完全推翻我的預設立場後,我加倍地痛苦.這次,在基因檢測報告結果出來之前,我暗暗決定,不要有預設立場,這樣我才不會更失望或痛苦.我需要相信不管檢測出來是什麼結果,我們都會好好的.


最開始,基因解說員進來跟我們解說基因檢測的結果.說了半天,我們也沒有特別懂.只有等到耳鼻喉科的醫師解釋了這基因的表徵後,我們才有一些了解.基本上就是,血液檢查有找到比比的聽損基因,是亞洲人常見的隱性基因,所以是我跟老公一人一半的基因造成的.這基因造成的聽損大體上算穩定,不會有劇烈的變化,但因研究數據少,所以僅當參考用.


從門診間走出來時,我的步伐漸漸輕鬆了起來.我們真是幸運哪!竟然是那四分之一可以得到明確答案的人.比比的聽損,不是我造成的,不是我害的,不是我在孕期對他不夠寶貝的結果.比比的聽損,是我跟老公的愛造成的.我們的孩子有四分之一的機率會有聽損.不管有幾個孩子,每個孩子都有四分之一的機率.就這麼簡單.


我的罪惡感在基因檢查結果出爐後減輕了許多. 隨著比比長大,他因為聽損而得來的「超能力」,帶給我們的朋友,帶給我的自信,都讓我開始不再罪惡.


聽損是比比的一部分,也是我們家庭的一部分,不需要小覷它對我們造成的影響,也不需要擴大它帶來的不便.仔細想想,我從來沒有因為爸媽遺傳給我什麼而抱怨或感激,因為這所有的一切組成了我,我也很少去想像自己比較高或比較矮或胖一點或瘦一點會是什麼樣.所以或許比比根本不會怪我們,是我們自己給自己的心理負荷.


罪惡感的存在,在比比小的時候,的確鞭策我很快地去找到各種資源.然而,比比各方面的發展已經奠定很好的基礎了,所以「罪惡感」,你可以退休了!


我也常想到如果當時基因檢測沒有結果,找不到原因,我會不會還沈浸在罪惡感中,走不出來.但我觀察了許多TL的家長,即使沒有找出原因,也都因孩子的成長,進步,自己跟孩子自信的累積,而慢慢走了出來.所以,到最後都是可以放下的吧,我這麼希望著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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